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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姚宏儒逝世 陈丹青、于小冬等师友撰文深情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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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艺术中国

艺术家姚宏儒逝世  陈丹青、于小冬等师友撰文深情悼念

姚宏儒,《双模特》,60x50cm,2013年

陈丹青:痛惜姚宏儒

四月一日马萧发来短信:刚刚得知,宏儒师兄今早走了。

他俩曾经同班画画。马萧小宏儒近二十岁,宏儒又小我十岁,怎么他就走了?怎么会是他走!两小时后,手机显示“姚宏儒”短信,点开看,是他女儿的报丧。

我呆看两遍,确认宏儒真的死了:微信仍然活着。

年年过节,过生日,宏儒必定短信问候,如此二十年。难得一年三两次聊画画,他总不愿费我时间,若夜里十一点后仍有字发去,他就写道:陈老师休息了,别熬夜。今年二月他照例来短信致“元宵节快乐”,现在想,那时他已自知将有不测。

他从不找我。2001年请他来清华美院做访问学者一年,名义上算是学生,但我只当是叫了位本事很大的同行,一起画画。离校后,他如何觅得谋饭的教职,我半点不知,因宏儒从未要我帮忙。唯去年夏秋,他总算请我为他的画说几句,怯生生地,以至结巴,说他将要退休,好歹出个画册——前年,他画了此生最具野心的大画,画一群浙江男女兴冲冲在银行办手续——我当然写了,发给他,文末顺便提了句,大意是,像这样的写实强手居然还不是教授。

他大约有点触动吧,拨来电话,但也五分钟便挂,说是不打搅。

同样,长达二十多年,他从未试着蹭进哪个展览,弄点响动。熟悉他的几位哥们都知道,他深恶钻营,凡事只顾去做。依我看,则是他自信、他骄傲,知道自己有才能,更单纯的理由是:他太喜欢画画了,万事不如意,能画画就好。

我不想评价宏儒的画艺,因为他没有名。我曾当他面一再告诉,他有多棒,现在他走掉了,我跟谁说?说也白说!油画院若干同好明白他的厉害,包括杨飞云,然而人没有名,便没有份。我们动不动说“中国油画界”,是个权力话语:“界”在哪里?谁划分“界”?谁在“界”之内外?再者,过去二十年当代艺术火起来,近十年新生代的新花样又都起来,你说你还在画画,而且画写实,谁来屌你?其实,以我对国中写实油画的半世纪观察,六零后精英大大提升了写实的技术层面,放在我辈的年代,上辈的一流名家也未必及得宏儒的手艺,便说我这浪得虚名的五零后吧,以我当年出道的那点伎俩,其实画不过姚宏儒。

如今界内界外,看人看画,只看名。我相信宏儒在台州的校方也未必看得起他,更别提懂他。但他果真安于做个地方画家,画了逾百幅当地的里巷男女,自得其乐。有哪个画家不寻求展示的机会呢,这些画从未获得展览:“陈老师,我还要努力,还差得远。”诸位看看,这就是姚宏儒。

2015年木心美术馆开馆,马萧约了他同来乌镇参与其盛,他也动身赶了来,可是临到典礼,他死活不肯入景区,只说别麻烦陈老师,愣找个镇上的茶馆,自己待着。近日与马萧想念他,我才得知此事,心想宏儒你怎么这样子内向而执拗呀。往深了思忖,是他不愿在场面上见我,只要抱紧自己的那摊子画,他宁可远避种种灯火与热闹。我虽视他为兄弟,此刻才知没有他的故事:不晓得多少委屈和心事,他从不肯烦我,找我说说。

“环滁皆山也”,倘若没记错,宏儒是安徽滁州人。他生有一张古人的脸,密匝匝围着我所羡慕的绵软的络腮胡,好似来自明代,也许是宋朝吧。2001年来北京时,他才三十八岁,走我跟前挺立着,敦实,朴厚,叫声老师。2010年我随油画院师生去彼得堡临摹名画,宏儒同行,我白天临画,夜里不聚餐,因为要赶一篇俄罗斯游记的稿约,他几次从餐馆包了暖热的中国饭菜,送我房中,还竟要替我洗衣服。我不肯,他说:我爱干净,每天洗,顺手就洗了嘛。

近日马萧写了长长的追念的文章,年龄更小的宋明筱也写了,痛惜这位骤然离去的大叔。天津的好画手于小冬与宏儒曾在油画院同室玩耍多年,今想必难受极了。据我所知,这便是他的有数的几个朋友吧,中国美院的何红舟据说也识赏他,对他蛮好的。

艺术家姚宏儒逝世  陈丹青、于小冬等师友撰文深情悼念

姚宏儒,《肖像》,25x20cm,2005年

宏儒是画画的快枪手,画风生动准确,接近哈尔斯一路。见到模特总是先“拿下”再说。宏儒用功在我之上,他的床上、桌上、卫生间里到处有大师画册,为了方便随时可以抓过来画上几笔。用圆珠笔画在便宜的便签本上,那是他最过瘾的状态,我把这个行为叫做“磨刀”。他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有趣的词,干脆叫自己“磨刀师傅”。想起《红灯记》里一脸络腮胡子的磨刀人还真像宏儒的模样。在博物馆里他经常遇到喜爱的古代文物,手就痒起来。他说“磨个刀吧”,随时就可以画起来,他用来磨刀的便签本也是不可计数。

他辅导过我儿子,教授过我的研究生,我们在格物画室共同带过好几届学员。学生们都在宏儒带动的欢笑中茅塞顿开,成了忘不了的记忆。他要求我“一句话说清楚”,其实我总是难以做到的。真能做到的是他自己。造型基础或油画色彩的关键问题,无论再复杂的理论他都能对学生“一句话说清楚”。

当年在课题组,我用望远镜头抓拍过很多他听讲座时不经意流露的满脸桀骜和不买账的神情。“啊,我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自己给人的印象是谦虚友善的”。宏儒当然是最谦虚友善的人。对自己敬佩的陈丹青老师,对自己无比热爱的古代大师,他时刻都在虚心学习。宏儒更是一身傲骨,他总是不屑于俗事的无聊,论文、著作、科研之类都是他看不上的可笑评判,职称的事也拖到了生命的最后。宏儒总是孑然一身,他从不愿意麻烦别人,只满足于还有几个懂他的朋友。友情渐深,我希望他能够区别待我,他唯独可以有更多事情来麻烦我。我鼓励他建自己的博客,每天夜里手把手教不太懂电脑的宏儒上网发图文,应答网友。网上作品的翻拍也只能由我来做。每遇课题组出画册,不善管理文件的宏儒经常找我要他的图片,那段时间我高兴地成为他的文件管理员,情同手足的彼此自然是可以被麻烦的。课题组结束以后,他在宋庄和杭州开短期研修班只找我助阵。

    “世道这么乱,赶紧画画吧”,这句话宏儒常玩笑的说给学生。身处功利乱世,宏儒活的纯粹干净,对朋友宽厚友爱如沐春风,对学生晚辈真诚关心如冬日暖阳,对烦心俗事总是不计得失豁达听任。宏儒的桀骜风骨有不容污染的人格洁癖,语言幽默好玩儿充满智慧,行事如赤子孩童好奇真诚,活脱是魏晋遗风。如果穿越古代,猜想嵇康、阮籍应该就是宏儒的样子。

宏儒病逝,真实的感到了我自己身体的痛,心脏处空去一块,像是被挖掉一角。宏儒没了,我在这世间最深的友谊被宏儒带走,只有我们之间才有的畅快笑声也被带走了。痛别宏儒,若有来世,我们还做兄弟,遇见的还是那个停不下笔的“磨刀师傅”。

马萧:有盏灯挣脱了夜晚

我一直打算写写宏儒师兄。一开始,是想写不敢写,不知如何写,觉得他值得一篇郑重的文章,怕写不好。跟他说过,他说好啊,想看!后来忙起来,要写这写那,这样纯属私谊,无关功利的文章觉得拖一拖也无妨。现今他走了,我不能再拖。

今年春节,照例发微信拜年,我说新年快乐,他回“平安健康,阖家欢乐”。这是常见的祝语,不觉有何特别。及他去世,多方打听,才知道去年年末已查出患病,但他隐瞒未说,只说“平安健康”,如今想来,心中隐隐发痛。

有段时间,我把他当成我和丹青老师之间的一座桥梁,一座阶梯,一个可见的路标。即是,若我想要达到陈老师的水准,那么我必须先达到宏儒师兄的水平。陈老师入清华美院,主持第四研究室,狠抓学生的写生功夫。一年后,包括宏儒在内的几位师兄果然拿出一批精致的小幅人体来,品相正,格调雅,在京城画坛引起小小震动。我于是记住了姚宏儒这个名字。

就读陈老师研究生后,他拿来宏儒的两幅小画,都是女子肖像,嘱我们临摹。一是穿着军绿色棉服的头像,一是亮黄色的全身肖像,精准,凝练。选了头像动手临摹,花了两天功夫,临成一幅四不像,恨恨撒手。这是我知道他如何厉害的第一回。

2004年,工艺美院还没完全迁入清华,我们的工作室还在光华路,他回来看陈老师。我存心讨好,主动带他去旁边地下室的盗版书店买画册。他翻了几本,并不买,也不轻易说话,倒弄得我有点怕,以为耽误了他时间。按照年纪来说,他可以算我的老师,因为我中学大学的老师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我虽叫他师兄,心底里仍当老师般尊敬,不敢造次。我怕他,还因为他的威仪,他有一把浓密的胡子,不笑时尤其望之俨然。所以,我真的有机会跟他接近,自觉成了他的朋友之后,心里很高兴。

又几年,他到中国油画院进修,我也回到清华美院读博士,便常去看他画画。油画院尚无公交,从高碑店地铁出来,还要坐电动三轮车。如此周折,令这种访问显得更其郑重。当时油画院初建,需要一群实力派画家以壮声势,因此从全国招来画家驻院,名义叫“课题组”成员。宏儒师兄以造型的精准,用笔的洒脱,尤其是作画的迅速,在众人中知名。一米见方的画布,他一天画完,人物场景无不妥帖,我看完几次,这才知道他快速的原因。他调色落笔并不异于常人,但观察仔细,判断清晰,表达概括,因此不必反复,一击即中。

承蒙他的引见,在油画院又结识了另一位名家,落笔同样爽利的于小冬老师。他二人志趣相投,是想在写实绘画中寻出新路的同道。我在一旁看他们画画,听他们论道,一天忽然有所悟,说你们二位的观察和落笔,莫不就是“格物致知”的意思?他俩大笑,以为一语道破。

艺术家姚宏儒逝世  陈丹青、于小冬等师友撰文深情悼念

姚宏儒,《峨庄农民》,40×40cm,2009年

翌晨起来,他已上街买了馒头茶叶蛋,又自磨了一壶核桃花生浆之类,劝我多喝,说最养生。这次和几位师兄说起,大家都叹息宿命无常,因他最讲究最惜命。陈老师给他画过一张像,为了造型,手指夹着一根烟,其实他并不吸烟。他也不喝酒,饮食极注意,不饱食,不吃油腻辛辣,饭后吃水果,散步。他每日洗澡,夏天甚至早中晚各洗一回。于小冬屡次邀他去西藏牧区写生,他坚拒,因为洗澡不便。我与他吃饭等位子,前一桌人走了,我们都落座,他却不坐,说要等椅子上的余温散去。另一次,伙计端上菜来,要介绍特色,他忙护住饭菜,一面称谢,说怕口水溅到菜上。众人大笑,他却凛然,其洁癖如此。

忻东旺老师五十而殁,死前一年,在油画院做了大型展览,回顾艺路。此本是常事,但不可联想。宏儒师兄提及,叹息说,自己八十岁前,绝对不做什么回顾性的展览。他与东旺老师同岁,私交亦笃,想他规划自己的艺术人生,必还有至少三十年的光阴,要慢慢进化,到“人书俱老”的境地。

逗留几日,见了他在台州的朋友,都不是画家,而是市井中的古道热肠。我知道,他大概是主动将自己与当地隔绝开来,保持一种独立。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北京,自居于另一圈层。就艺术论无可挑剔,可是在人情社会里,这样分明,没有好处。他甚至不肯参加全国美展、省市展览,更不以学历为然。油画院进修时,或者更早,天津美院油画系有领导想挖他过去,于小冬老师也热情活动,后来还是因为没有研究生学历而作罢。缺少这些履历,处境并不容易,台州虽古时是人文荟萃之地,在今天的美术界中毕竟边缘。他的清高和独立,我能理解,何况写实绘画这个圈子里,没听过他的估计是少数。他交友重才华,重人品,不喜欢装腔作势者,嗤之曰“摆造型”。他的至交于小冬老师诚恳通透,形容如罗汉,我在杭州的第一次个展,竟与宏儒兄联袂而来,让我大喜过望。何红舟亦与他一见如故,后来宏儒又居间为我介绍,请何老师为我看画,至今令我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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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宏儒,《蓝衣姑娘》,60x50cm,2010年

王晓明:纪念宏儒兄

4月1号接到马萧的电话姚师兄走了,事情太突然了,宁愿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和他3月3号还通了电话,一句没透漏他的病情。只是说绘画的事情。说他最近头绪太复杂没办法画,现在想想他对绘画真是痴汉啊,都要命了还和我说画画的事。听陈老师说他是从不麻烦别人的人,遇事忍着,我又惊又伤心难过。一个人突然就走了。

疫情这几年频频收到朋友和亲属的去世信息。很是难过,也很伤心。疫情防控刚解除我一姑妈的孙子才24岁就没了,没过几天姑父又走了。这就是真实的人世间啊!对于草根来说最要紧的是活下去,伤心难过有什么用?宏儒兄的离世让我想起前几天刚看到一文章提到1885年凡高父亲去世、1890年凡高去世1891年提奥去世。五六年的时间连续的亲人死亡。现在看看对这个家庭多大的灾难降临。凡高的弟媳真是了不起啊!可是我时常看到听到说凡高家族多有实力啊,怎么样的牛逼有钱,不是你们想想那样悲惨的视频和文字。其实这都是些怨茅坑的说辞啊!

记得我去清华访学,宏儒兄已离开清华美院。与宏儒兄初次见面是我学习结束的时候在清华美院四室展览现场见到他的。那时我画小画见到他也画小画很是亲切。再之后我回乡工作画画彼此也没什么联系了,之后再没有他的音信了。前两年突然联系是从陈老师把我的画的图片发给宏儒兄,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加了微信,就有了交流。他只说画画的事情,感觉到心气高。我早就听说他很勤奋的,这次对他是新的认知。他给我发了他的大创作,那么多人巨幅油画。照他的画法,虽然是个快手,也得付出巨大的劳动量啊。再后来他发给我他画的风景画,很真诚的让我提意见。问我室外画风景光线变化太快怎么办,真是仔细啊!以我的直性子定要说真话的,可是我还是留了余地。我想说画风景和你画人一样啊画的多了就有经验了。我知道他是心气很高的人,不能乱讲的。由于我在西北他在东南,隔的太远。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他也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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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宏儒,《毕业生之二》,60x50cm,2012年

那时候的日子,空气中都是松节油和着泡泡糖的味道。身上的每一个基因都是甜的。现在想起来,真的是既美好又不真实。那一天,宏儒叔叔说“筱筱,我给你介绍一个人,是陈老师的研究生。清华的在读博士——马萧。”唉……这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一切都恍如隔世,我们也真已隔世了。

宏儒叔叔最爱陈丹青。他也是他的学生。每每提到陈丹青三个字,他能说出他所知道的所有溢美之词。要知道在背后夸人本就是一种美德,可像宏儒叔叔那样滔滔不绝地对陈老师的赞美我还没有听过比他更真诚更细腻更全面的。

2011年秋天,我们要去山西写生,宏儒叔叔因为教学任务走不开,没法同行。可这次陈老师要和我们一起下乡。作为陈丹青最细心学生的他开始焦虑了。他先是对我一顿嘱咐:如何照顾陈老师的饮食起居,然后又带我去给陈老师买画具,边挑还边给我讲解陈老师的使用习惯:细致到每个颜色画哪儿每支笔什么时候用。最后我都没了耐心,直呼“宏儒叔叔我们走吧”,他立刻停下看着我:“我再想想还缺什么,陈老师可是完美男人。”

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宏儒叔叔的去世我始终不能接受,他素来最爱惜身体,最注重形象。每次吃饭脏了包装的啤酒都是于老师拿来擦擦就喝,而他则是一再斟酌自己的身体然后改喝热水;他每天洗好几个澡,生活洁癖,饮食注意,平日水杯不离手。有一次他唤我帮他个忙,我还以为又是什么重要任务,结果是新买的杯子口径太小,刷杯子的时候找于老师帮忙手都伸不进去。最终还是我帮他刷了杯子。

艺术家姚宏儒逝世  陈丹青、于小冬等师友撰文深情悼念

姚宏儒,《破碎的石膏与植物》,100cmx80cm,2015年

人生就是这样,或许短暂,或许热烈,或许本就该这样。学生时代纵然日复一日的生活,每天也有着新的快乐,油画院里的画家们有秩或无秩地创作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逢春生绿,冬来变黄。谁又会知道13年前,就在二楼洗手池边发生的事情:一个手小的姑娘帮一个满面堆欢的胡子叔洗他小小的水杯,另一个手大的光头在一旁感叹手小真好。

回忆总是无情地填满我的悲伤,再也回不到那个张扬得漫山遍野又旁若无人的年纪,所有接受不了的现实总要去接受的:我们都逃不过生离死别,纵使扼腕叹息也终不过一句“一路走好”。宏儒叔叔已成了天上的星星。此刻,我又一次抬头仰望苍穹,发现这时的夜空早已晦暗散尽,星河长明。

2023年4月5日夜 筱筱写于北京     

(本文图片由姚宏儒家属姚卜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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